刘汉俊

1937年10月，上海闸北，中国军队“八百壮士”面对十多倍于己的日军，血战四天四夜、死保四行仓库的英勇壮举，震惊中外、感动全国。看了以此为题材拍摄的电影《八佰》，我深受震撼、深受感动。读到一则文史资料，得知在这支其实仅400人左右的敢死队中，湖北籍士兵超过半数，而来自赤壁的士兵就有21名。作为赤壁人，我甚感意外、甚感自豪。尤其是读了幸存老兵、赤壁中伙铺烟墩村田有收老人的口述，回忆当年在万众瞩目下那一场浴血奋战惊心动魄的亲历，当年在上海租界外军监管下的孤军营里那一段艰苦难耐的日子，当年被日军押解到澳大利亚荒岛服苦役那两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以及直到1946年12月才辗转回到家乡的血泪经历，我感叹不已、唏嘘不已。这个故事让我读到了什么叫为国搏命、什么叫以死抗争、什么叫叶落归根，读到了中华民族在灾难中的坚强、悲怆中的坚韧、悲壮里的坚持。

1938年10月，赤壁沦陷，日寇的铁蹄踏进了这个曾经美丽的江南古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一时间日本特务密布、汉奸横行、帮会林立，激起家乡人民的反抗义举。疾风识劲草，乱世见英雄，一位名叫杨斌的中国军人，挣脱了国民党军队的束缚，逃离了日军的魔掌，单枪匹马打鬼子。他打得一手好枪，讲得一口日语，时而穿上日本军服进入敌营，令鬼子莫辨真伪，时而假扮“花姑娘”引诱敌人上钩；他沿铁路公路水路伏击日军车辆、点杀日军士兵，摸哨兵神不知、鬼不觉，炸碉堡来无影、去无踪，奇袭敌寇神出鬼没，锄奸除恶手脚利索。几年间杨斌先后击毙几十名日军、缴获26支枪，令日本驻军和汉奸走狗闻风丧胆，成为老百姓家喻户晓的传奇式“孤胆英雄”。但在一次行动中，杨斌不幸被日军发现，敌人放出信鸽从县城招来大队人马，企图活捉杨斌，杨斌孤军奋战边打边跑，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当地国共两党所领导的敌后抗日武装力量和当地老百姓为他披麻戴孝，表达对英雄的敬意。这个故事让我感受到英雄的力量、民众的力量、正义的力量。

前面讲到的上海四行仓库保卫战之激烈、之残酷，有图有真相，而为历史留照的，恰是我的赤壁同乡前辈——新闻界、摄影界名士舒宗侨（1913年10月—2007年3月）。舒老前辈是赤壁杨家岭人，1932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是中国最早的新闻科班出身的记者之一。1935年—1937年10月担任上海《立报》记者，1937年10月—1939年9月担任苏联共产党新闻机构塔斯社的记者，积极向国际社会报道中国的抗日斗争消息，采访过毛泽东、周恩来、朱德、李宗仁、张自忠、冯玉祥等重要人物，与邵力子、戈宝权、范长江、斯诺、爱泼斯坦、史沫特莱等文化名流有工作交往。1938年12月，舒宗侨寻访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到达了泸定桥，不久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抓走关押了5个月，解放后在上海复旦大学任教。舒宗侨先生一生以文字和摄影为武器，投身民族解放斗争和国家建设，主持编著出版《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中国抗战画史》《二次大战照片精华》《学生解放运动画史》等，为中国抗战史、人类战争史、世界运动史留下宝贵资料，其中不少作品成为传世经典，他亲临现场拍摄的上海四行仓库保卫战图片传遍了世界。1987年，舒宗侨教授把自己珍藏了50年的四行仓库保卫战胶卷，寄赠给了家乡赤壁留存。这个故事让我为家乡人自豪，为前辈同行的义举而自豪。

以上这三个故事，是从赤壁的有关史料中发现的，我注意到资料的搜集整理者或者采写者的名字，叫张海涛。

海涛先生年近耄耋，是赤壁市资深的文史专家，包括他在内的多位赤壁文史界人士为赤壁的史籍整理和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离家念家谱，思乡读乡史，这些文字让我们这些家乡的游子、故乡的客人对故土有更深切的了解。那是我们的根。

远离故乡土，望断南飞雁，我思念的目光经常飞越纵向二千五百多里的华北平原、中原腹地、黄河长江流域，穿越历史的烟云、文化的霞光、地理的沟壑，像一只鹰在赤壁这座一千八百多年历史的古城上空盘旋，审视她在中华历史文化坐标系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赤壁雄峙长江南岸，扼守南北交通之要道、东西交流之要冲，辐辏四方、通达江海，汇聚山川丘陵之形胜、古今历史之精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千里江陵在这里打结，万里茶道从这里出发。西北方向有长江天堑据险拱卫，东南方向有湘鄂赣边峻岭环绕，具滋养浪遏飞舟、中流击水之豪气的山形，备涵蓄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之壮怀的地势。车马不计路遥，舟楫不辞劳顿，天下物资聚散于此，天下英才来往于斯，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商家必经之地、方家必往之地。远有魏、蜀、吴那一场震古烁今的南北对峙一决高低、三分天下鼎立中国，成败之势与胜负之决、智勇之斗与忠奸之辨、多寡之比与分合之易、水火之攻与兴亡之道，任大江凭说，有苍壁作证，化为千年长叹；近有太平天国起义、辛亥革命、北伐战争、秋收起义、土地革命、抗日运动、解放战争的烽火连天、狂飙席卷，每一次烈焰都会在这里留下烙印，每一场风暴都会在这里摧枯拉朽。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中赤壁从不缺位，在中华文化的盛宴大餐中赤壁从未缺席。静踞长江之滨，独立霜天寒秋，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有如此之站位、如此之地位、如此之品位者，赤壁乃世之唯一。

由此，历史为赤壁塑形，文化为赤壁铸魂，共同培育了赤壁深厚、浓郁而独特的文化底蕴、文化传统和文化价值。鸟瞰赤壁，万山连绵但不居磅礴，千水归流但不抢主流；连通南北，迎送西东，不拘于一地一物，不囿于一人一事，有纵横捭阖之势、成就八方之功。近观赤壁，独特之地利天成独特之风物，稀有之天时缔造稀有之人文，既有惊涛拍岸千堆雪的气势，亦有羽扇纶巾仍从容的气度；既有东风不与周郎的超脱，也有送客放舟的洒脱。细品赤壁，这里自古崇文尚武、重农言商，尽管历史上战事连绵、战火不熄，但赤壁文化依然是文人本质和儒士本色。即使是世代为农、目不识丁，也是以诗书礼仪为尊，哪怕是经商为富、家财万贯，也是以仁义信用为重。卓而不越、彰而不显，进而不取、争而不抢，尊而不亢、谦而不卑，实而不板、让而不却，这是赤壁人的文化性格。走遍十里八乡，都能熏染到熟稔乡风、香醇文风、浩荡古风。也正因为如此，赤壁历来出文人，官场多有斯文之人，儒风浸染，民间素有曲水流觞、诵读吟咏唱和之雅兴，还赢得了中华诗歌之乡的美誉。翻阅赤壁文字卷帙，政文史哲、诗词歌赋多有经典之作、传世名篇，十步必闻幽兰，五步必见芳草。

海涛先生是赤壁文化人的代表，从他的文笔文风、文品文格，能读得懂赤壁文化与赤壁文人。近水知鱼性，进山识鸟音，先生深耕本地文史多年，搜集整理了赤壁的历史文化、民间故事、风土人情，研究了为诗为文为史为政之道，创作了不少发自肺腑、出自真心的诗文楹联散记，原创之作品文辞讲究，考证之史料翔实可信，解读之文字干净阳光。溯游在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先生的幽兰君子性、虚竹学士风，感受到先生人有严细深实之学风、谦和儒雅之士风，文有韩柳李杜之气象、颜柳王欧之意境，是有文化情怀的史家、有历史责任的文人。这些有史料价值的文字让我对家乡的沧桑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家乡的斑斓文化有了更深的敬畏，使我的思乡之情平添了几分文化的味道，也弥补了我对家乡文史的无知。为国搏命、为民请命是一种崇高和伟大，为历史留证、为今天存真，是一种高尚和幸运。史官记言记事贵在秉笔直书，是一种社会责任；还原历史、澄清历史、记录历史，是一种唯物史观，让真实的人和事青史留名、竹帛长存，让正确的价值观惠及千载、恩披万代，是一种文化自觉。读先生的《海涛微痕》，我读出了这种文化取向、文化追求。

海涛先生笔耕不辍、思考深邃，笔锋犹健、文心不老，笔尖流淌着对生活的热爱、对亲人的挚爱、对祖国的炽爱，这是深深地打动我的地方。我与先生素未谋面，先生嘱我写此文，我实不敢领受。历来文人三分骨，从来不敢妄自评，推让了一年多，但深受先生文字之恩德，不敢有拂器重之美意。

此为读后感。

2021年8月于北京

（作者系中央宣传部宣传舆情研究中心党委书记、主任，中宣部“学习强国”总编辑）